70年代中后期的北京,处在一种特殊的氛围之中。
随着毛泽东的离世,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结束。而文革时的“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自由还在继续,这使得在黑夜中潜行多年的中文作家和文学青年们,开始重新回到阳光下。被压抑已久的创作热情,如春雨后的田野,到处都是复苏和新生的迹象。
在中共党内,以邓小平为首的“求是”派,正在一步步削弱毛泽东的指定接班人--彼时的最高领袖华国锋以及“凡是”派的权力。暗潮汹涌的党内派系斗争,让北京,处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少有的权力真空期。
78年的冬天,北京西单的民主墙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大字报,诉说自己在文革中的不幸遭遇。之后,一位来自贵州的诗人黄翔,开始在民主墙张贴自己的诗歌作品。这种行为很快引来了一批文学青年的效仿,十几个地下刊物就在北京城内破土而出,通过西单民主墙,进入社会大众的视野。
这其中,时间维持最久,至今还在定期出版的,就是北岛主编的文学刊物--《今天》杂志。
初遇北岛
1977年,中国大陆恢复高考。时年25岁,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兴和县当了七年知青的上海人陈迈平,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也就是现在的首都师范大学,学科是中文系的外国文学专业。
在大学的文学写作课上,陈迈平一篇反应当时社会问题的小说,被思想僵化的老师当作有思想倾向问题的范本,当众批评。这篇作品,恰好被同班同学的一位邻居读到了。这位邻居,就是那位写出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的诗人---北岛。
此时的北岛正在筹办杂志,并为缺小说类作品而犯愁。
“他把我叫去以后,当然就是希望我加盟了。那时候第一期还没出来的,我记得他警告我说,这事有一定风险,你怕不怕。我倒是不怕,那时是初生的牛犊……”。
陈迈平就这样进入到北京的地下文学圈,并很快加入到《今天》的编辑团队中。
《今天》创刊
1978年12月23日,《今天》的创刊号出现在北京西单的民主墙上。
第一次去西单民主墙贴杂志,北岛没让陈迈平参加。去张贴杂志前,北岛等人还喝了些烈酒用来壮胆,说了些万一当场被抓了,就回不来的话,还简单安排了一下后续事宜。
但担心没有成为现实,并且,杂志受到超出预期的好评。几百份私印的杂志,也很快销售一空。
这些作品在创作之初就没考虑过发表到官媒上。因此,没了那些条条框框的限制,作品的文风都是自由无禁忌,一经面世,便引来热烈的反响和关注。
尤其是诗歌类的作品,颇受欢迎和推崇。70年代末和80年代的中国大陆,诗歌有着异乎寻常的社会影响力,而朦胧派的诗歌,无疑是最亮眼的。朦胧派也被称为今天派,就是因为像北岛,顾城,舒婷,芒克,这些有影响力的诗人,都是早期《今天》杂志的主要创作者。
朦胧诗并不只是朦胧,看不懂这么简单而已。被按在革命的号角下,听了整整十年批斗文字和毛选语录的中国青年,突然接触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样的语言表达方式,发现除了做国家的一颗螺丝钉之外,还可以向内探索做一个真正的“我”,仿佛在一片混沌中,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在《今天》第一期致读者信里,北岛写道:“我们的今天,植根于过去古老的沃土里,植根于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信念中。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讲,今天,只有今天!”
文学与政治
由于朦胧诗在青年读者中大受欢迎,《今天》也成了西单民主墙上最受欢迎的读物之一。陈迈平在《今天》编辑部里,度过了一段浪漫、充实、不寻常的岁月。
“一开始,我就是个编辑,有时候就得重抄一遍,有些作品我相当于重写了一遍。比如《永动机患者》《一个孩子之死》,这些作品都是经过我的手。那个《永动机患者》的作者,看到我们发表后把他的作品做了大改,很不高兴,去跟北岛抗议,说把他的小说改得一塌糊涂。当然,我们那时候确实也没有太尊重作者的意愿。但是,这篇作品后来居然被某官方杂志给转载了,于是他又认领了,还拿到几百块的稿费”。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今天》编辑部会议都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召开,很多作家都不请自来地参加。包括韩少功、孔杰生,这些所谓的官方作家。以至于有传言说开会场地的墙后面,有公安局安装的窃听器。
这并非耸人听闻,《今天》主要发表在西单的民主墙,一同在民主墙上发表的杂志,还有由魏京生牵头的《探索》,任畹町的《中国人权同盟》等以政治评论为主的杂志。从1942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开始,“党管文艺,文艺为党服务”,就一直是中国共产党文艺政策的基本原则。
文革的余音还在绕梁,帝都北京就突然冒出这样一群高谈个人主义,追求个人自我价值的社会青年,而且还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举行集体活动,公安部门摸清情况,以备严加管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对于文学和政治的关系,当时《今天》杂志的内部,也一直存在着不同的意见。一部分温和派认为,文学应当与现实政治保持距离,《今天》和民主墙上的其他杂志,不应该有更深入的联系。而以北岛、芒克等人为首的行动派则认为,在当下文学的本质就带有与现有体制对抗的意味,《今天》要和民主墙上的其他杂志联合起来, 推动实际的改变发生。
有四、五个持温和派立场的人退出了。他们有些人加入了作协,官方杂志也允许他们发表作品。
79年国庆大游行
北岛、芒克,这些人的态度是比较坚决的。他们每月和政治活动家们一起开会,并在1979年的10月1号,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国庆民间大游行”。
那时,给《今天》画插图的,有之后的作家阿城,还有写诗的严力等人。这批人在79年的秋天,开始在北京美术馆外的街心花园展出自己的美术作品。因为美术馆不接受这些体制外艺术家的展出请求。这也侧面反映出民间艺术团体和官方的一种暧昧关系。
这个名为“星星画展”的艺术展展出第三天,所有作品就被警察扣押。为了抗议作品被扣,组织方星星画会联合《今天》杂志,还有一些其他的民间刊物,在79年10月1日早上,搞了个联合示威游行。游行队伍从西单民主墙,一直走到王府井的北京市政府大楼前。
“这段历史,你们大概都不知道。没人去想过,中国每十年搞大庆,为什么79年没搞,反而是民间的团体搞了一个大游行,……”。
游行的诉求得到了回应,艺术家们要回了自己的作品。
身在异乡
随着邓小平和“求是”派开始夺得党内的领导权,西单民主墙和今天杂志就开始不可避免走向了结束。
79年11月,第五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作出决议:取缔“西单民主墙”。次年夏天,《今天》正式遭到查封并停刊。
北京之春的结束,仿佛也把陈迈平的春天划上了一个句号。
由于不想再分配回内蒙古,考研,成了陈迈平唯一的出路。他成功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的欧美戏剧专业,师从莎士比亚专家孙家秀。并答应导师的要求,暂时放下创作的笔杆子,认真钻研深造,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和文学素养。
86年,陈迈平决定出国留学深造,研究易普生的他选择前往挪威。本来答应了导师,90年读完博士就回中戏接导师的班,但没想到89年出了大事。
90年,《今天》在挪威复刊,北岛仍是主编,陈迈平当起了杂志社的社长。《今天》至今仍在出版,不过已从纸本改为了网络电子版。在信息过度饱和的社交媒体时代,《今天》仍在努力保持着纯文学刊物的专业和坚守,但海外复刊的《今天》,已然没有了昔日的社会影响力。
2018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由北岛和鄂复明主编的文集《今天四十年》。陈迈平在寄稿《也忆老今天》中这样写道:“老今天在当年荒芜的中国文学废墟上可以算是一枝独秀,占尽风光,每印一期都一售而空。而新今天在如今令人目不暇接的网络时代早已被各种出版物色彩纷呈的泡沫吞没,摆在国外的书店里即使削价处理也无人问津。我想大概是因为新今天的尴尬和凄凉,因为我们日渐衰老虚弱颓丧,因为今天的中国文坛越发俗不可耐,不由得更让人怀念老今天曾经走过的兴旺和辉煌。于是才有了怀旧,才有了今日旧话,才有了沉沦的圣殿,于是历史又浮现出地表”。
同样在这篇文章里,陈迈平这样描述自己,“我身在异乡为异客,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我都是无家可归或是有家不可归的”。
用声音穿透屏蔽的世界,用故事重构掩盖的历史。
这里是由美国之音出品,由五羊主持的叙事类播客节目《越洋电话》。
越洋电话在主流音频平台均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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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季里,我们讲述抗议活动背后普通人的命运。
这其中有误入八九年天安门广场的青年教师,四二四刺蒋案背后的台湾留学生,北京之春里的文学青年,也有六四的所谓“幕后黑手”,香港占中运动的”黄营军师”……
Ta们也许不是你最熟知的那些名字,但这些曾经在禁锢的高墙中选择为自由抗争,同样也在时代的洪流中,坚定地走向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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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洋电话,在这里,我们共同倾听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