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49年中国共产党武装夺取中国政权以来，中国的文学出版一直处在把文学当作宣传工具的中共政权的严密控制之下。然而，1990年代末到2000年代初，中国一度成为全世界网络文学生产超级大国，其产量之大、读者之多，产值之高远超全世界所有国家。
中国文学生产为什么能呈现出那样的一种井喷式的大发展？自那时以来，网络文学发展状况如何？中国网路文学跟纸媒文学相比有什么不同？
中国著名网络作家慕容雪村是在网络文学兴起时代的风云人物。慕容雪村日前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就这些问题提出了他的坦率看法。
以下是慕容雪村接受美国之音采访记录的第三部分。慕容雪村表达的是他的个人观点，不代表美国之音。
中国网络文学 现状与由来
金哲问：说到文学趣味和文学，有人认为在1990年代末和2000年代初，中国的网络文学一度领先全世界，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你本人也是当年网络文学的弄潮儿，2002年以《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蹿红中国文坛。请问，像你这样的网络文学写手在当今中国还有没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慕容雪村答：在我离开中国之前，有一天我跟大概十几位也是在网络上写作的人，其中也有一些比较有名的作者，我们在一起吃饭。这些人见了面以后都恭维我，因为我是（中国网络写作）始祖级的人物。他们都说，哎呀，我是读了您的书长大的。吃饭中就聊到一个话题，这就是，如果我那本书在现在写会怎么样。
大家基本上一致的意见认为，如果是现在，不要说出版了，可能连见天日的机会都没有。可能刚写个一两章就被删除了。这还是最轻的、最温柔的（官方反应）。不温柔的就是可能要被警察约谈，就是俗称的被请去喝茶。更严重的是甚至有可能因为这样的写作被抓去拘留。这都是有可能的。
你刚才讲在2000年前后的时候，只有中国有这样的网络文学。你看西方各国，包括美国啊，在英国啊，在澳洲这些地方似乎没有（收费阅读网络文学）这么一回事儿，根本就没有。个中的原因我想要从我们的出版跟发表机制来看。
要知道在中国，每一家文学杂志，每一张报纸都是属于（中国共产党）宣传部，都属于共产党和政府，都有严格的审查。所以，在那些报纸上发表文章非常不容易。我作为一个多年的文学青年曾经无数次试过投稿，把自己写的稿子端端正正地抄在400字的方格稿纸上，投给某个编辑部，某个出版社。结果全都是石沉大海。
然后，突然有网络了，有bbs了，但是主要是论坛，我们可以在上面写一点东西。在那个时候，共产党政权还没有想好怎样来对网络进行全面的控制跟审查。这样就有一点点空隙。所以有一些文字就可以发表出来了。
正是这一点短短的时间，这一点点有限的自由，在很短的时间之内，网络文学就变成一个热词了。成千上万的人在网络上发表作品，很多人很多作品都变成有名的作品，都出版了，变成畅销书。
这可以称作奇迹。奇迹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在共产党还没有反应过来，在共产党反应过来之前，那一点点有限的自由。这个事情其实很有意思。
中国网络文学与纸媒文学之异
问：是非常有意思。中国的网络文学至少是在一段时间里利用共产党注意力的那种空隙，那种非常狭窄的机会窗口喷涌而出，一下子异军突起，吸引了中国的大多数的文学读者。那我现在想问，在您看来。中国的网络文学跟中国的纸媒文学，也就是要通过纸媒发表文学有什么不一样？
答：其实中国的文学是一个很难谈论的话题。我曾经有个开玩笑的、戏谑的说法，这就是，以前无论是出版社出的书，还是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的一些文学作品基本上就3个题材，写民国，写农村，写民国时期的农村。就这么3个题材。
这当然是有点戏谑性的说法。但你可以看到中国的文学或者是允许发表和出版的那些书和文学作品，其题材，其内容是非常非常狭窄。甚至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好多年间没有类型文学的概念。在1949年之前有这个，比如说玄幻武侠小说，有《蜀山剑侠传》这样的作品，有王度庐这一批人，写了很多。
49年之后他们干什么去了？有的去教书去了，有的在文史馆工作当个小小的干事。这些人都停笔不写了。从49年之后一直到互联网兴起之前，中国几乎没有类型文学这个概念。
类型文学什么呢？比如说侦探小说，犯罪小说，科幻小说，49年之后这些几乎是没有了。在互联网兴起之后，有了一些类型小说的概念，也就是说，网络文学有限地填补了类型文学缺失这一空白，出现了一些比如说推理小说、玄幻小说、武侠小说这样一些概念。
但因为这个审查制度依然存在，你会发现，即使是填补这一空白的网络文学也是非常狭窄的类型文学。我举个例子。比如说推理小说，这几年中国的互联网上也出现了一些推理小说，比如说紫金陈的那些作品，坏小孩什么的。但你发现这个推理作品很奇怪，只有一种人可以破案，这就是警察。
文学出版审查之严密和荒诞
我曾经跟我的朋友们设想，我们可不可以做一个电视节目叫《快递神探》，一个送快递的小哥还兼职破案。在项目论证期间，我们就得到了明确的否定的答复：不行。为什么不行？答：你们不知道啊，在中国，哪怕是文学作品破案，也只能由警察来破案；你快递小哥破案，这完全完全是不行的。
这种审查包括玄幻文学。中国有很漫长的讲鬼故事的传统，大概有几千年。中国人喜欢鬼故事，喜欢听鬼故事，也喜欢讲鬼故事。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可以算一个集大成者，有非常精彩的鬼故事。但现在几乎是没有了。在影视上就更难得一见。什么原因呢？因为有这个明确的审查的标准。
审查标准是什么呢？第一，49年以后的动植物不准成精；第二，任何时代不准出现鬼。为什么呢？因为共产党信唯物主义，鬼是唯心主义的，所以鬼这个东西是永远不存在的。所以你看，后来中国拍了一些电影电视剧，包括像《画皮》。《画皮》在聊斋里的原文是写鬼的，但他们一改，改成的影视剧《画皮》就不是鬼了，而是妖，而且妖是1949年之前的，因为1949年以后的东西不准成精，也不准变成妖怪。就这么荒唐。
当今中国整体文学创作水平如何
问：说到这里，我想再直言不讳地追问一个问题，作为一个网络作家，你是否认为当代的中国最好的网络作家，他们的写作成就超过了当代的纸媒作家？
答：坦白地说，中国的整体的文学创作水平处于一个比较低的阶段。个中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这种思想禁锢。
问：我要追问一下，你说还处于比较低这个地段，你这个 “低” 是什么意思？
答：（作品）质量低，（作家）人数也少，奖励机制也严重缺乏。原因一个方面就是这种思想禁锢跟出版审查。还有个原因就是，你看美国、欧洲、澳洲这些西方发达国家，每个国家都有无数的文学奖项；在中国，只有官方办的文学奖项，就那么几个。
前些年有些报纸希望用报纸的名义来办个奖。报纸基本上也是半官方性质。但是报纸也不能用文学奖这个名。它们要改成赏，叫文学大赏。这就很荒唐。
所以从种种方面来看，在中国的文学作品出版，无论从作品的质量，还是从方方面面来看都属于一个让人不太敢恭维的这么一个局面。
当然官方也设置各种机构。你知道，中国的作家分创作一级，创作二级，创作三级。我们通常叫一级作家，二级作家，三级作家。作家也有很多级别。比如说，有副部级作家，正部级作家，正厅级作家。这些你肯定知道。也有一些官方的奖项，比如说，茅盾文学奖。这是所谓的国家大奖，还有鲁迅奖，冰心奖。也出现了一些拿着高福利、拿着红色医疗本的这样一些高干作家。
但坦白地说，他们跟今天在网络上发表作品的那些网络写作者并没有高明多少。我们大致可以说是拿一个武大郎跟另外一个武大郎相比，那么既然都是低水平的，我觉得就没有必要在两个武大郎之间比较一下谁更矮了。
